去年的6月15日,93岁的爷爷离开了我们,我特别记得那个日子,是因为刚好是女儿的生日。家人担心我会介意,但我挺开心是在这一天,因为感觉好像爷爷一直都在。
爷爷坦然无惧的一生
爷爷是位老兵,年轻时参加了远征军,在抗日前线浴血奋战。报效祖国一直是他的理想,战争结束后即全心投入到国家建设当中,一生勤勉正直,为人坦荡,乐于助人,从未想过为自己和家人谋取私利。
我们这些孩子都是从小在爷爷的爱国主义教育中长大,对爷爷很尊敬,有时也会对他的严厉和古板有些害怕;但他也是个可爱的老人,喜欢读书写字,喜欢历史文化,喜欢跟我们聊天,也很追求学习和进步,到晚年的时候,虽然健康已远不如前,但思维还是很清晰,常常可以跟我们开玩笑什么的。
不过爷爷毕竟年事已高,身体的各个器官逐渐衰竭,最后的几个月,开始频繁进出医院,甚至重症监护室。爷爷一直有糖尿病、高血压,心脏病,每天他自己都很有规律地定时服用十几种药,自己量血压,定量饮食,定期去医院,以此来维持自己的身体状况。
他也很坦然地面对可能会离开我们的这件事,对于一位九十多岁,一生经历过无数动荡的老人来讲,死亡也许真的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。有时候爷爷会笑眯眯地拉着我们的手说:“我这一生过的非常知足,人死也都是客观现实,没有什么可遗憾的。”爷爷对我们去教会也是支持的,跟我们讲起以前他们打仗的时候,一些别的国家的战友也会跟他们聊起上帝,爷爷说你们有信仰是挺好的事情,不过爷爷这一生真的已经不需要了。
重症监护室的最后一面
到了病情严重的最后几个月,爷爷又一次进入了重症监护室。那天我心里非常不安,觉得必须要回去一趟看看爷爷,给爷爷传福音。我很害怕再也没有机会了,但心里也各种犹豫,爷爷愿意听吗,其他家人会不会排斥,可心中的负担一直在催促我们尽快回去。
在和弟弟一家带着孩子们赶回去的路途中,我们一直在回忆过去和爷爷在一起的点点滴滴,心里也在问神,到底这位一辈子严于律己,做事对得起良心的老人,他的生命终究会去到什么地方,他到底能不能得救呢?我们真的不知道。
到了医院求了半天的情,才说动护士让我们进去,不过只给了五分钟的时间。第一眼看见爷爷,差点没认出来。三个月没见,过去眼睛里面的神采,如今只剩下空洞和无助,躺在那里浑身插满管子,皱巴巴的一层皮下面只剩下一副小小的骨架,爷爷已经失去了自理能力。我看着他,紧紧拉着他的手,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,我知道他正站在生命的边缘,离开我们可能是很快的事,没有人还有任何能力可以留住他了。
如果这个时候他已经昏迷就好了,可他还是那么清醒,连说话都是有条有理。他对我们说,护士要害他,一定尽快把他从重症监护室弄出去。其实并没有人要害他,只是重症监护室真的是一个冰冷的地方,大部分躺在这里的人都在昏迷,只有用来维持病人生命的机器不断地发出滴答声。护士没有办法一直过来关心病人,只在喂药,喂饭,护理的时候,才能有一些互动。因为要隔离,家属一般也是不允许进来,可以想象一个头脑依然清醒的人被留在这里的孤单。护士说:“你们劝劝老爷爷,他已经不肯吃饭了。”我们很诧异地问爷爷为什么,才知道因为爷爷无法控制排泄,常常会弄到身上,可能有时很久都没有人过来帮他处理,这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,所以干脆选择绝食。在我们的软磨硬泡下,爷爷才肯喝了一点西瓜汁,吃了一点点粥,不然就只能靠输营养液来保证身体的需求了。
重症监护对于维持病人生命无疑有着最好的设施,却让爷爷宁愿死都不肯继续留在这里,可是每次只要回到普通病房,他的指标就迅速下降,肺部开始积液,发烧,心率过快,需要抢救,反复这样的折磨,不仅他的身体扛不住,对爸爸他们也都是残酷的打击。
几个月的轮番熬夜,面对父亲一次次被宣告病危,一次次抢救回来,他们的心也跟着化验指标在震荡,从小到大第一次,爸爸打电话给我时在电话那头嚎啕大哭,在命运面前,曾经在我们心中无所不能的长辈们也同样是这样痛苦和无助,更何况,爸爸他们自己也都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。
在我们拉着爷爷手的时候,我突然发现他手腕上有一条初愈的伤口,很像是割伤的,我们都惊呆了,望着他,他躲闪着我们的眼光,闭着眼睛不愿意面对我们,只是说你们不要告诉别人。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去想象那个画面,之前那个不畏生死,乐观坚韧的爷爷,那个一次次在生命垂危之际坚持着挺过来的爷爷,究竟会在怎样绝望的情况下,才会去选择割腕求死?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,除了绝望,还有别的希望吗?
依稀记得,小时候我们会趴在爷爷身边听他讲过去的故事,那个十几岁的少年在南京大屠杀中,带着七岁大的妹妹,从战火中一路逃亡,吃尽苦头,沿着长江三峡到重庆再到昆明。在缅甸的前线打仗,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个战友在炮火中倒下,自己也受重伤治疗了八个月,又回去参加了最激烈的前线猛攻,他从来没有悲观过,从来没有想过要停下来,为什么现在却要放弃呢?
忍住泪水,我趴在爷爷耳边,轻轻地对他说,“爷爷,你知道吗,上帝创造我们,爱我们,明白我们的软弱,我们可以一起向他祷告,求神拯救,医治我们。”这一次爷爷没有再拒绝,而是点点头,用虚弱的声音说了句“好”。人的尽头是神的开始,我们一起向天父祷告,我感觉到他在很认真的听,一边还会轻声跟着回应说“是的”。
非常奇妙的是,护士本来只准许我们在里面待五分钟,后来我们却待了半个多小时,想必是天父也在给爷爷争取最后的时间吧。更有意思的是,当爸爸在跟护士介绍我和弟弟弟妹的时候,很认真地对护士说,孩子们是回来给爷爷传福音的。那时我突然很感动,虽然一直觉得在爸爸眼里我们始终都还是小孩子,但是在生命面前,好像他看到了我们身上很不同的使命,带给这个家很不一样的盼望。
之前留给爷爷的圣经播放器,他也很乐意听里面的赞美诗,护士说他会一直听很久很久,听了心情就会很好。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爷爷。
生命的离开仅仅只是一个结束吗?
过了三个礼拜,爷爷和奶奶过完结婚65周年纪念日后,爷爷就昏迷了。这次大家感觉到也许真的留不住爷爷了,就请了我们教会的牧师为远在外地的爷爷通过电话做了最后的祷告。牧师在祷告中,为爷爷祈求天父赦免他这一生的罪,求天父怜悯,并因着他的爱,愿意接纳这位老人回到父那里去。我的奶奶、爸爸妈妈、姑姑姑父、叔叔婶婶都在病床前,静静地目睹聆听着这一切,这一刻的痛彻心扉和难以离舍,相信唯有神能给他们一份内心的平安。后来他们满怀着感恩和敬畏地对我们说,牧师祷告时,爷爷的眼睛有在动,好像是在回应一样。
那天晚上,爷爷很平安地离开了我们。爸爸打电话给我时,泣不成声,颤抖的声音反反复复地说:“爷爷没了。爷爷没了。”我真的不能确定爷爷是否回到天父那里去了,但我想神是公义的,可能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听到福音,认识神,可他却会亲自按着我们心中的良知去审判每一个人。爷爷虽然不完美,但他一生努力无私,不求自己的好处,他的为人也深深地影响着我们这些孩子,在生命的最后时刻,他也愿意向神回转,相信神会给他最好的结果。
后来听说,得了像爷爷这种的病,一般都会离开得很辛苦很折磨人,但是他最后走的时候那么安详,我想也许他真的是去了那最好的地方。可在同时也替爷爷觉得遗憾,看着教会中那些年事已高、行动不便却还在满心牵挂神工作的老人,他们的那份喜乐平安,是神亲自的鼓励,但是爷爷却没有机会体会了。
不过,可以确定的是,对于我们活着的人,每一天都是希望,神准许我们最亲爱的人离开我们,也是提醒我们,除了享受和家人在一起的幸福美好,天伦之乐,也要因着必然分离的结局,去思考并追求生命的意义。我想,神也在最后的祝福中,把福音的种子,种在了我家人的心里,有一天也一定会发芽长大。
后面半年里,我陆续参加了三场追思会,有至亲,也有教会姐妹的家人,心里有说不出的沉重,但也觉得神在透过这些让我看到一些不一样的画面。记得在姐妹家人的追思会上,我们有准备一首歌《我永恒的家在天上》来寄托哀思和盼望,当大家一起唱的时候,从隔壁正在举行的一场追悼仪式上,传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哀哭,那一刻,我突然有些分不清,自己是在天堂,还是在地上。我知道我们也一定都会很难过,我们也在流泪,可是家人的感恩和鼓励的分享,让我们能在这样悲伤的时刻,一起数算神的恩典,背后是有一个很大的力量在支撑每一个人的心。
原来,哭不尽的悲伤,不会是终点,生命的离开,仅仅是我们又一个开始,去更加努力学习珍惜,为了那些活着的人,付出自己的生命,就是在现在的每一天里面,彼此用爱去守望在永恒里的美好。